橡树妈妈

让其他的年轻人又去受骗吧!

[小洛豪]婚姻终结

本文有女主,戏很多,受不了的不要看。时间背景不是现代,所有东西都是编的,不要当真。非常时期,注意健康。

7k+,不是be。


那天晚上雨大得很。雷声在窗户上一阵一阵碾过,任豪睡得本就不安稳,翻来覆去间,安娜又来敲他的门。她站在门口,咬着嘴唇,很委屈的样子,说打雷的声音太可怕,她一个人睡不着。她的意思太过明显,让任豪心里有些难办。安娜可以是一个十六岁的、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一心爱慕他的少女,也可以是两年前过世的父母拜托他照看的老友的女儿。“照看”这个词十分暧昧,上可至和她共度一生,下可至不让她饿死街头。然而任豪对这种暧昧并不热衷,麋鹿生不出斑马,任豪爱不上安娜,这是别人出心出力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如果可以,任豪情愿把他和安娜之间类似于兄妹的情感永远延续下去。只是安娜爱任豪爱得毫无保留,久而久之,他好像快要默认了这种关系,尽管他并不觉得对她有超越亲情的爱,但他们好像会结婚。在这个过程中,任豪逐渐有了一种自洽的心理——为什么婚姻非要需要超越亲情的爱呢。或许有人永远难以获得这样的情感,却依然快乐长寿。


但任豪难以忽视这样一个问题:对待安娜,自己难以做到每时每刻都充满耐心。譬如现在,他心里不觉得应该担负起哄她睡觉的任务。不过他还是把她送回了房间,确认了窗户关得严实,为她留了灯,就退了出去。安娜的表情很不情愿,任豪狠狠心也能当作没看到。他已经被折腾得清醒过来,也不想躺回床上继续浪费时间,就下楼去工作室干活。他昨天才刚刚雕刻好一个精美的人偶,与其说是个工艺品,不如说是个艺术品。那人偶做得太过精妙,任豪都有些舍不得把它出售。他心里倒滑过一个念头:这人偶要是活过来,该有多漂亮。


任豪在楼梯转角处停了一会,等一阵雷声远去,才推开工作室的门。他的工作室一片狼藉,所有人偶都摔在地上,工具也散落一地,窗户大开着,倾斜的雨被吹进来,打湿了一大片地板。如果这些对任豪来说都还算可以承受,那么一个坐在工作台上浑身赤裸,只披着一件任豪留下的外套的少年,就让任豪有点吃不消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毕竟工作台上那男孩,和他昨天雕刻出的漂亮人偶长得一模一样。


那少年看着任豪和他带进来的光,跳下台子向他走去。任豪本来应该警惕地后退,但他也被眼前的人或人偶晃花了眼,等回过神的时候,少年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张开口,像是像说什么的样子。只是他张了张口又眨了眨眼,却不知道该如何发出正确的音节。这是他从产生意识以来,第一次试图使用语言系统。他先是努力地喊了几声“a”,然后闭紧嘴又张开,终于发出了一个“ma”的音。接着他像是受到了鼓励一样,再接再厉地冲任豪喊:“妈妈。妈妈。”


小鸡出生的时候,会把它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当作自己的妈妈,有可能是一截木头,有可能是一块树皮,也有可能是一位名叫任豪的年轻手工匠人。小人偶觉得自己找到了母爱之源,又很兴奋地冲着英俊的男人一叠声地喊,妈妈妈妈。任豪被喊得不知所措,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撞在透明玻璃上,只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回应:“是爸爸。”


那少年知错就改,毫不吝啬地又贡献出一连串“爸爸”。又一阵雷声路过,他指了指任豪说:“爸爸”,又指了指自己说:“轰隆隆”。他笑得有些太开心了,让任豪都感受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开心。


总而言之,任豪用心雕刻的人偶在一个雷雨夜变成了活人,当仁不让地参与到了任豪的生活中。他阻止了坚持用“轰隆隆”自称的少年,又用一个相似的音节取而代之:何洛洛。这就是何洛洛和任豪故事的开始。


何洛洛的到来为这个家增添了一种诡异的温馨,像是一个骗人的稳定三角结构。安娜把何洛洛当作一个远房的弟弟照料得很好,她莫名地相信,一个被她照料得健康开朗的何洛洛会是自己走向任豪的一把钥匙。何洛洛却会下意识地拒绝安娜的照料,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里,更像是一盘菜肴。安娜总是积极地在任何场合提起“结婚”这个词,目光里满是对任豪的殷切期待,几乎让任豪感到难以呼吸。他甚至认为自己根本无法完成“与安娜结婚”这个指令。如果他没有明确的反应,安娜就会转而向何洛洛描述她理想的婚后生活。何洛洛一知半解地听着,眼神不断往任豪身上瞟。任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盯穿了一样坐立难安,便轻轻开口呼唤:“早点回房间,何洛洛。”


哪能想到回了房间,何洛洛还用结婚的话题追击任豪:“为什么安娜这么想跟你结婚?”任豪觉得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于是只能含糊地解释:“她一直以来都这么觉得的。”何洛洛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只能继续追问:“那你呢?爱安娜吗?如果你不爱安娜,要怎么跟她结婚?”


任豪并没有预料到何洛洛要跟自己严肃地讨论“爱”。他计算了一下何洛洛变成人的时间,发现何洛洛对世界的认识速度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快。他几乎不费力地学会了说话,接着又开始认字。至于何洛洛对爱的理解,途径倒是相当特殊:他把任豪房间的几个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些对任豪而言毫无意义的财产——爱情小说。何洛洛辛勤地从其中汲取养分,他的小床铺在任豪的房间里,于是每晚都要为任豪朗诵一些老套的爱情故事,并为之流一点眼泪。当何洛洛流眼泪的时候,他就显得分外脆弱,仿佛是一颗毛茸茸的蒲公英。他为爱人离散的故事而伤心,伤心了就会不由自主地爬到任豪身旁,寻求一个安慰性的拥抱,通常不会被拒绝。后来他拥抱任豪的理由变得多种多样,所有的理由都是手段,唯有拥抱才是目的。爱情小说里告诉他,当爱人拥抱的时候会脸红,会心跳加速,会周身泛起愉悦,还会有一些他不太理解的感觉。于是他抱着任豪,完全沉浸在一模一样的体验中,然后低低地喊一声“爸爸”。然后他会感到自己被任豪箍紧了一些。


事实上,任豪不擅长大开大合的感情,或者说他不擅长处理感情,因此他难以把握住事情偏离正轨的那个微妙瞬间。或许是从他不由自主地愈发疏远安娜开始的。何洛洛的问题不断冲刷着他:如果你不爱她,要怎么和她结婚?而这种疏远,与他和何洛洛的日常接触一对比,就更令人不安。安娜每次挽上他的手,都让任豪觉得自己是一个坚硬的铁皮战士,他感觉不到女性的柔软,也感觉不到婚姻的旖旎,他隔绝了关于她的一切触感以作为一种自我防卫机制——那是任豪模糊意识到,而不敢清晰地去思考的一件事——如果他不做这样一种礼貌的隔绝,他恐怕会对安娜的接触产生厌恶。如果他能意识得到,那么向来细腻敏感的安娜也能意识到。他们两个人都听到马车驶向不同方向的声音。


而与此同时,对于何洛洛的肢体,任豪却从不抗拒。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能有一些抗拒,有一些像他面对安娜时类似的抗拒,但事实并不能兑现这个希望。一个简单的来自何洛洛的拥抱都能让任豪感到愉快,自从父母去世以后,任豪太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愉快了。他平时也并不悲伤,只是大多数时候都很宁静,宁静得像没有月亮的夜晚,潜藏在林子深处的湖泊。但近来他感受到的愉快,就像是傍晚时候,湖面上顶着的一片片鳞光。摘去了鳞光的湖依然是湖,但鳞光让湖变得很美,少了鳞光的湖就显得乏味而不知所措。


但何洛洛能给任豪的并不只限于一个拥抱,他向来是准备好把所有的自己都分一半给任豪的——从他第一次见到任豪时开始,他就没再属于过别人。在他逐渐拼凑自己的过程中,他都没打算把任豪丢掉。他反而逐渐明白,自己对安娜天生的抗拒是从何而来——他不想和安娜共享任豪。对何洛洛而言,任豪可以是妈妈,可以是爸爸,或根本就是爱本身。如果任豪需要拥抱,那他就会给他一个拥抱。如果任豪需要一个亲吻,那他就会给他一个亲吻。如果任豪需要更多,那也不是不可以。他恨不得自己是一株能入药的花,从花芯到根茎,通通能奉献给他。


那年夏天雨水很多。打雷的夜晚,任豪给安娜煮了一点牛奶请她睡觉。然后他带上房门出来,何洛洛坐在桌旁看着他笑,眼神甚至有些揶揄。“我也怕,怕雷声怕闪电。”何洛洛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想讨一个拥抱。任豪作出不信他的样子,说他分明就是风暴降生,雷电之子。话音刚落,一个炸雷就响在窗外。何洛洛不由分说就扑进任豪怀里。他在这个怀抱里呆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他以为任豪睡着了,于是偷偷抬起头去看人。而任豪正等着这道目光,然后听从内心的安排,低头去寻觅一个吻。任豪此前无数次想到他最初见到何洛洛的样子,那是他亲手雕刻出来的线条,流畅又精美,他迫切地想要再看到一次。何洛洛是一个需要不断被润色打磨的杰作。于是任豪如愿以偿地研磨他,塑造他的每一寸皮肤,把自己全身心地倾注在他上面。何洛洛起初感觉到疼痛,紧接着任豪就领着他走进了一片花田,他们在广袤的世界尽头相互交缠。


只是牛奶煮得到底是不够温热。


那天以后,安娜逐渐沉默下来,她像是忘记了曾经最爱的“结婚”这个词,却依然倔强地出现在每一个有任豪和何洛洛的场景里。她用一只温柔而不容反驳的方式来索取任豪的时间,譬如请求他每个雷雨夜都在她的房间待着,直到她睡着。如果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任豪起身,她会强迫自己睁开眼,然后请他再留一会。她真正做到了柔软而刚韧,像一株蒲草一样缠绕着任豪和何洛洛,让他们感到愧疚。任豪走进安娜房门的身影会不断提醒何洛洛:你是一个半路飞来的小偷。他们被安娜拉进一个不安稳的空间,三个人都撞得头破血流。


然而有一天晚上,安娜梦见任豪掉进山谷后惊醒过来,她光着脚走出房门,想去寻找任豪的踪影。踏上楼梯时,她听到他房间传来的声音。压抑而快活的声音,像是暗中飞舞的蝴蝶。她惧怕在阳光下看到这种动物,它的斑纹会非常漂亮耀眼,甚至反射着金光,强烈到让她不能视物。她转而奔回房间,把脸埋在枕头里,强迫自己在绝对的寂静中睡去。一直到那个异常多雨的夏天结束,天气逐渐转凉,她才真正获得了安稳的睡眠。但这安稳,比起其后发生的事情而言,又实在太过短暂了。


有一天早上何洛洛醒过来,看到街角处有一些死老鼠。有一些他不喜欢的味道顺着窗缝钻进来,他问任豪有没有闻到,任豪说没有。他们一起吃了早饭,任豪出门办事,出门之前交代何洛洛把牛奶喝光。何洛洛在窗台上看到几支相对新鲜的花,他摘下一片,扔进装牛奶的杯子,然后把它搅碎在牛奶里,最后把这杯液体泼向窗外。何洛洛坐在书房看了一会书,女人和男人说我爱上你了,男人说我已有妻室。这个对话发生在第一章,于是他看完第一章就把书合上,再也没翻开过。又过了几天,城里开始死人。原本健壮的人发起高烧,呕吐,淋巴结肿大,身上出现青黑色的斑点。他们的疼痛难以描述,疼痛像一只跳蚤,又像一只鲸鱼,从里到外地折磨他们。人们感到口渴,野火在他们喉咙燃烧。一个被家人抛弃了的女人渴到神智不清,跌跌撞撞在厨房喝下一罐猪油,最后竟奇迹般地痊愈。更多的人则受不了这种痛苦,选择了跳河。可是后来他们也跳不了河了,这座城市已经开始封城戒严。


何洛洛注意到任豪的表情一天比一天严肃,也注意到家里聘请的佣人龙女士从某一天起就再也没出现过。他问任豪:“为什么龙女士不来做饭了?”任豪说:“龙女士死了。”何洛洛感到有一丝悲伤,他仿佛还能看见她在厨房做饭的身影,她一边不大熟练却很自得地扭动着胯部,一边哼着一首叫做《爱河》的歌。何洛洛又问任豪:“那她是怎么死的呢?”任豪说:“病死的,鼠疫。”何洛洛却很纳闷,他觉得龙女士死得太过迅速,不像是死于一场疾病,倒像是那病从拐角冲出来,猛得撞在她身上一样。任豪见他满面不解,又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了似的补充说:“城里爆发瘟疫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死去,起先的人还有尊严可言,有人为他们痛哭、祈祷、绝望、心碎、哀悼、送葬,像是一场符合流程的去世;而越往后的人死得就越随便,他们的尸体被成堆地挪在车上,盖着一块白布被送走,人们在城外的荒地上挖坑,把一车的躯体丢进去点火,在城里就能看到遥远的地方燃起黑烟。起先还只有可恶的跳蚤是传染源,后来鼠疫向肺鼠疫转化,人与人之间的一粒唾沫也会携带病菌。病人被集中在广场上,那里搭起了一些帐篷,让他们可以结伴死去。健康的人展开徒劳无用的自救,有的医生在研究病人的过程中也被传染,而护理人员更是人手短缺。一些有担当的女士组成护理队,戴着棉纱口罩救治病人。


安娜也在其中。她是从某天突然离开家的,只留了一封没有多余内容的简短的信。何洛洛有点想进她的房间看一看,最终却不敢推开门。按理来说她的离开应该给自己和任豪创造了更多的机会,但何洛洛却没什么兴致。或许是因为时局不对,又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感受到了害怕。任豪不让何洛洛出门,而何洛洛每次见任豪出门,自己也心惊胆战。任豪就是一个普通人,何洛洛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和普通人是不是完全一样,但他能感受到自己对疾病本能的害怕,于是其他一切情绪都被压制了。有一个晚上他抱着任豪,他们贴得有些太近了,彼此都感到燥热,他迷迷糊糊地去亲任豪的下巴和喉结,他希望那能是一个冰淇淋,可惜却带着热气。然后他顺着任豪的下颌啄了又啄,那里比较凉,他感觉到舒服,于是发出一个暧昧的音节,他双臂老老实实地搂着任豪,膝盖却不由自主地向下面顶。任豪不知道醒了多久,任由何洛洛动作了半天。任豪觉得自己像一头草原上被捕食的牛,一只小狮子冒冒失失地想对着自己倒下的身躯施展雄风却又不得要领。下一秒他又觉得自己变成了看护着小狮子的成年雄狮,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小狮子应该怎么做。于是他低下头去亲小狮子,在黑暗里凭借着敏锐的感官准确地找到了何洛洛的唇。一个如愿以偿的很长的吻。任豪觉得何洛洛被亲完之后,神情总显得有些傻气,在夜里也能看见他泛着湿意的眼睛,像是对刚刚的一切都来不及反应。原本他们此刻停下来是为了更好地继续,但何洛洛却突然喃喃地说,又闻到了不喜欢的味道。他们于是默契地停下来,激情一瞬间消退了。肢体之间粘腻的感觉消失了,爽滑得太过利索。任豪下了床,过了一会从浴室回来。就在他拉开被子上床时,一阵门铃响了。


来的是一个女孩,戴着护理队的帽子。何洛洛在开门见到她的一刹那就预感到了什么,那女孩神色慌张又痛苦,微凉的夜里,她额角的汗水在反光。


“她死了,安娜死了。”那女孩甚至忘记确认开门的人是不是安娜的亲属,她一路沿街狂奔过来,心里只念着安娜交代她的那个门牌号。


何洛洛听到任豪的呼吸声,他奇怪的是,任豪竟然比其他时候呼吸得更为平静。“她最后说什么了?”任豪问。


“她说,给她点水,要喝水。”


“还有吗?”


那女孩摇摇头。她说安娜从得病到死去,只过了短短两天。再过两个小时,就会有人赶在今天的太阳升起前,把夜里死去的人拉到城外火化。像是不把夜里发生的死亡遗留到日出,新的一天就会是好日子一样。说着她又补充道:“她好勇敢,像是什么都不怕一样。只有她不带口罩救治病人,因为她说口罩憋闷,连说话也听不清楚。我看到有人对着她咳嗽……”


后来何洛洛觉得,安娜是去送死的,仿佛她已决意要以某种方式离开,因此自己走到了饥饿的怪兽面前,并如愿地死在夜里。而在那个晚上,何洛洛侧头看着任豪的脸,轻轻地问:“任豪,你是不是哭了?”


那女孩从包里拿出几个口罩递给他们,说原本运尸体的也死了一个人,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来一个人顶替空缺,去收拾安娜的遗物,然后赶车送她最后一程。


任豪问:“只有一个人吗?”


女孩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城里除了一些亡命徒,没人愿意去送尸,都怕这是有去无回的一条路。送尸的人只是看中这差事本身就报酬高,而且一些尸体身上没来得及摘下的金银首饰,他们都可以搜刮走占为己有。如果有人愿意付他们比这一趟活儿还值钱的工钱,那他们也不是非去不可。于是任豪让何洛洛去拿了一些钱,拜托女孩塞给某一个送尸人。女孩临走时叮嘱他们:“在过一小时,广场东边见,我们把安娜放在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


她走了以后,任豪和何洛洛很快地收拾了一些值钱的钱币饰品,装在两个小包里,把一些薄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再披上外套。任豪并没有特意解释什么,但是何洛洛知道,他们要出城,而且他们不会再回来。这城里的一切都乱了套了,并不会有人有经历盘查他们去了哪里,因为他们有可能随便死帐篷里的一张床上。他们在夜色里走着,彼此都不说话。何洛洛又闻到了他见到死老鼠的那天早上的某种他不喜欢的味道,他又问任豪有没有同样的感受,任豪依然说没有。他们走得并不像往日那么亲密。何洛洛心想,自从瘟疫爆发以来,他们一起睡觉,偶尔拥抱亲吻,但没有更亲密的行为,就连今晚也没有。就好像是有死神举着镰刀悬在他们头顶进行审判:城里的人经受疾病之苦,如果你们此刻顾着享受肉体的欢愉,那不如你们也遭遇同样的苦难。此刻他们走在街上,连肢体也不曾触碰一下。安娜死了。他们意识到,安娜的死甚至比她活着还要更折磨他们的情感。安娜活着的时候,他们并不介意偷欢,因为那时他们比安娜痛苦,甚至安娜就是他们的痛苦之源。饱受委屈的人自私一些也无妨。可现在安娜死了,安娜仿佛是为了他们而死的。那女孩说得对,安娜很坚强,甚至很倔强。她不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突然选择去死,或者主动离开。就算她内心有一些念头,她也会假意借命运来执行,譬如在护理肺鼠疫病人的时候不戴口罩。


于是安娜成了他们三个人里最无私的人,她原本给他们造成的痛苦在最后显得不值一提,就像是伟人也难免瑕疵,但伟人总体而言是伟大的。倒像是安娜如一个神明一样,最终把他们给原谅了。安娜显得很坦荡,任豪和何洛洛反而是占了便宜的不义之贼。审判他们的不是死神,正是安娜本人。原本他们亲密的时候,安娜是看不到的。但现在她死了,于是她无处不在。


任豪和何洛洛就这么走到了广场,那里弥漫着痛苦的呻吟。安娜死得并不优美,她的脸上没有一块地方呈现出原本应有的颜色,青灰色的脸,图色的嘴唇,身上布满斑块。何洛洛没敢细看,他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哭了,任豪在那张小床前弯着腰,替安娜梳理蓬乱的头发。他的半张面孔藏在口罩下面,挺拔的鼻梁把口罩的弧度都撑得很好看。在那个空气不流通的小房间里,任豪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何洛洛说:“我闻到了,你之前说不好闻的味道。”何洛洛摇了摇头:“不是的,不是这种味道。我说的是一种不舒服的味道。”


最后他们和另外两个送尸体的人一起,把安娜和其他二十六个死者一起抬到车上,向城门开去。何洛洛紧张得甚至不敢呼吸。他心想,这个举动简直和安娜一样大胆,和尸体开趴,中死神的招也不奇怪。但他心里疯狂地祈祷,求求你了,求求上帝了,让我和任豪出去吧。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在知道安娜参加了护理队以来的这么久,直至听闻她的死讯,他从来都不曾为她祈祷过。


车子在城门口被拦下来,士兵来做例行排查。坐在内侧的何洛洛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士兵发现了任豪这个生面孔。他戳了戳任豪的包:“这里面是什么?”任豪低下头,朝车子后面努努嘴:“扒下来的。”士兵说:“打开来看看。”何洛洛心想不好,当时他们把首饰之类的杂物放在了自己这边,任豪那边主要是金币和纸币,而一般的送来等死的患者身上不回带那么多钱。而任豪只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这里面有牙齿。我刚敲下来的,金的,要看吗?”那士兵闻言,脸色顿时变了,忙不急退后三尺,一边嘟哝着不要命的穷鬼,一边挥挥手放他们出去。


城外原本是墓地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露天火化场,他们跳下车开始挖坑,然后把尸体丢进坑里,浇上煤油,放上石蜡,最后点起一把火来。任豪和何洛洛又在稍远点地方挖了一个深坑,把安娜放了进去,又重新填平。何洛洛在附近收集了一些石块,垒成一挪,又插上一根木棍。任豪又塞了一些钱给另外两个送尸人,他们估摸着门口的守卫换了一批人,就拉着空车回去了。


于是任豪和何洛洛又一起向着其他城镇走去。在不远的地方就有其他城市,健康的,繁荣的,没人认识他们的城市。任豪曾经去过那儿,那儿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那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在中午的时候到达,而现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晨光之中,任豪和何洛洛似乎靠近了一些,不再像夜里那么拘束,尽管他们仍然感觉安娜在看着这一切。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安葬了她,像是做了一场单方面的告别。何洛洛从一个人偶变成人,统共不过一年时间,人间道德的网眼根本捕不住他。他曾经如此厌烦安娜,得知她去参加护理也从不记得为她祈祷,只是在见到她丑陋的尸体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应该要哭泣一番。这就是一个女人罢了,一个和他争抢任豪爱意的女人。或许任豪比起何洛洛,会更有道德感一些。但让他难以启齿的一件事情是,比起愧疚和悲伤,任豪更多的是感到一种解脱。一个包袱从他身上自动被卸除了,那是他求之不得又没法亲自动手实现的事。他不好意思说,感谢神明实现了一个我们难以说出的愿望,他也不能说明白,这个神明究竟是真的神,还是安娜她本身。若是真的神,那神对安娜未免太不公平;若是安娜本身,那他卸下包袱的同时又背上了新的,那更是一辈子甩不掉的东西,那是安娜用生命换来的强制的恩惠。


他们都不去思考,如果安娜没有死,那一切会怎样。如果她活着回来了,而瘟疫最终消退了,他们三个人又鲜活地生活在屋子里,一切又会怎么样。


那不如不去思考了。


偷来的恩惠已经摆在他们面前,是滑进他们肠胃的有灵性的药丸,断没有吐出来的道理。他们有些疲惫地挨在一起,露出夜晚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他们都在想着痛一个念头:如果能到达下一座城市,如果到了那时还健康,那晚上他们也许会做爱。


因为他们窒息太久了,正迫切地需要呼吸。



评论(7)

热度(66)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